丁香花开
说到丁香,故事真多。
长春的五月,大概有二十天的功夫,都是丁香花的海洋。杏花、李花、梨花等等抢先开了,开完就落了。只有丁香花,开了一茬又一茬,或白或紫,把长春的大街小巷都散漫了香气。那香气是浓郁的,雨后则更加上了清新,吸一口,身上的浊气尽了,再吸一口,心花也怒放了。
丁香长得随意,开得也随意,不分贫贱,一视同仁。富贵的也好,贫穷的也好,甚至是拾荒者、乞讨者,你只要经过它的身侧,它就会为你送上诚意的微笑。
多好的脾气!
这么多年了,一直想写一写丁香,这嫣然的花树,曾映亮了我的童年。那时候小,只要父亲出差,我和妹妹就会被母亲反锁在家里。白天无事,除了画画,就是和妹妹一起趴在窗台上数汽车。家在四楼,自由大路和斯大林大街上发生的一切,都逃不过眼底。路上驶过的是6路公交车,一汽生产的大卡车,偶而看见一辆绿色的吉普车,那一定是从部队大院里开出来的,至于轿车,一天也难见到一辆。
我和妹妹经常发生争执。一天过了多少车呢?我说二十七辆,她说二十六辆,谁也说不清楚差出的那一辆究竟驶向了哪里。突然就不争吵了,因为春天来了,自由大路上的丁香花开了,长长的两排树,组成了两道美丽的花墙,鼓动着行人的鼻翕,吸引着注视者的目光。
有点像卞之琳的诗。“你站在桥上看风景,/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。/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,/你装饰了别人的梦。”
丁香是风景,我和妹妹在楼上看它;我们幼稚的脸孔是否装饰了它的梦?它的梦又装饰了谁人的夜晚?无数次梦见丁香花开,沁人的花香驱散了如影随行的惊惧。我也无数次梦见丁香花落,落花中,撑着雨伞的妹妹像迷路的孩子,一脸的茫然。
自由大路那时还很残破,只有接近南岭体育场的一小段路面还算平坦。附近的农人每待秋至,便来此处晒粮,那一段街面,尽是麦子、黄豆、高粱的碎屑。丁香树默默地吸纳着一切,把自己对生活的热望尽数地储存起来。
冬天了,别的树种枯叶落尽,只有丁香还固执地把变暗发黑的叶片留于枝头,若非深冬的寒风过于凛冽,丁香一定会把这标本般的形象留到开春。植物也是有思维,有感情的吧?如不然,那些树叶为什么紧紧相依,不肯分离呢?冬天的丁香树依然发出沙啦啦的声响,虽然干涩,却不失坚忍和生动。
下雪了,大地变得银白。
其他的树尽量压低了身子,以减少寒流的侵袭;丁香不然,偏偏张扬着横枝竖杈,像放浪不羁的游侠。可它真的不是游侠,一到春天,它的朴实、善良的本质便显露无疑,人们好像突然知道——丁香,原来是这个样子的。
从前,长春的哪条街上还有丁香?记忆是朦胧而模糊的。现在是随意了,几乎每一个小区,每一个花圃,每一个院落,每一片林地,都会独处着或掺杂着丁香的身影,它那绿裙紫裳,绿裤白衣,小小的举动,都是落落大方。
丁香是如此的善解人意,古人为什么总把它与离愁并论呢?
那个叫冯延巳的老头一遍一遍地拿丁香示忧,好像除了丁香,再无别的表象能对应他的内心。他写《鹊踏枝》,里边有“愁肠学尽丁香结”,他写《醉花间》,里边有“肠断丁香结”,状若干呕,实在无趣。
有写得俏皮的,如李煜。
他有《一斛珠》。
“晓妆初过,沉檀轻注些儿个。向人微露丁香颗,一曲清歌,暂引樱桃破。罗袖裛残殷色可,杯深旋被香醪涴。绣床斜凭娇无那,烂嚼红茸,笑向檀郎唾。”
俏皮是俏皮,过于轻佻了,难怪他亡国。不像赵匡胤,开口便是“未离海底千山黑,才到天中万国明”。
赵匡胤的句子粗犷,却有山河气,无小情小调。
我说丁香有故事,并不是说丁香本身,而是历朝历代的痴男怨女,他们在一个小小的花苞上下了太多的、意义不大的苦功。难怪丁香艳而不娇,肃而不俗,虽热烈却平淡,虽持久却谦逊——是它看惯了太多的“千篇一律”。
南宋有一本名叫《能改斋漫录》的书,上边记载了一则贺梅子的故事。
贺梅子就是贺铸,因写“试问闲愁都几许?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而得名。他字芳四,又叫贺三愁。
贺铸曾爱上过一个女子,二人诗酒唱酬,感情笃深。后来,贺铸因宦赴任,远走千里,虽有不舍,却忧戚分离。女子寂寥相思,情愁难解,便作《寄贺芳四》一首,寄给贺铸。诗上描述:
“独倚危阑泪满襟,小园春色懒追寻。深恩纵似丁香结,难展芭蕉一寸心。”
贺铸读后,甚是感动。
回想前景,历历如新,扪心自问,备感内疚。
于是,贺铸填了一阕《石州引》。
“薄雨收寒,斜照弄晴,春意空阔。长亭柳色才黄,远客一枝先折。烟横水际,映带几点归鸦,东风销尽龙沙雪。还记出关来,恰而今时节。将发。画楼芳酒,红泪清歌,顿成轻别。已是终年,杳杳音尘各绝。欲知方寸,共有几许清愁?芭蕉不展丁香结。枉望断天涯,两厌厌风月。”
知道这则故事,再看到芭蕉与丁香同处,心里边该有雾气了。
长春的丁香,开与不开,都在那里。
别地的丁香,都着附了太多的东西。